老 鲍

　　老鲍是个女人。

　　说是老鲍，其实一点也不老。人们喊她老鲍那年，她不过二十四五岁，结婚有五六年了吧。因为一直没怀孕，就只好经常跟村里的小媳妇在一起，看着别人一个个抱娃奶孩子，她实在有些不平衡，也就远离那部分人，与小媳妇相比，她自然有些“老”了。也因为一直怀不了孕，大姑娘小媳妇们都说她是抱窝的老母鸡，老是抱窝也孵不出一只鸡来，就喊她“老抱”了，正好她姓鲍，于是全村的人也都自然地喊她“老鲍”了。
　　老鲍很开朗。村里人说她像抱窝的老母鸡一样是当着她面说的，她一点也不生气，还佯装发怒而面带笑容地说，她早晚会生出个一男半女的，走着瞧。
　　老鲍虽然一直没有生育，但她男人却从没有嫌弃之举。老鲍的男人叫老姜，那是真正的老姜，不光年纪不小，大约比老鲍大十五六岁吧，而且为人阴沉，老而弥辣，在村里人缘关系不是太好，自从娶了老鲍，有老鲍一张叽叽喳喳的嘴，村里人跟老姜说话的也多了起来，甚至还有跟他开玩笑的，老姜心里美滋滋的。
　　最初老鲍并不是老姜的女人。老姜早年家里太穷，兄弟二人只有一条裤子，母亲早死，所以一直找不到对象。等到家境稍好一些，老姜已年过三十，只能看着别人结婚生子了。老姜的弟弟小姜比老姜小得多，却也没什么好命，刚找好对象就得了一场病，全身溃烂，四处求医也不见起色，眼看着已不久于人世，有人就给出了个主意，让他赶快结婚，也许冲冲喜就会好的。小姜的对象就是老鲍，等老鲍过门时，小姜已经是病入膏肓，进不得门了，全身腐烂化浓，已不能着寸缕，家人用一个硕大的无底笆斗把他罩在院子里。当时正是六月天，满院的苍蝇嗡嗡地飞进笆斗，小姜全身的蛆虫滚成疙瘩，那时他已奄奄一息，不辨香臭了。老鲍每次给他喂饭时都只能紧紧地捏着鼻子，更不用说同房共寝了。所以，老鲍与小姜的婚姻只徒有形式。小姜并没有因为新娘子的到来而出现奇迹，在老鲍过门近一个月的一天，悄然无声地死去。
　　“饿死事小，失节事大”，老鲍眼看着只能就这样守一辈子活寡了，幸好还有老姜，经人撮合，二者也都有意，便自然合在一铺了。老姜在人生无望的时候白捡了一个媳妇，自然是欣喜万分，老鲍既不能算是失节，又有一个男人疼着，也算是幸运了。再说老姜虽然老了点，但却不丑，在撕掉阴沉的伪装之后，他甚至是一个很有趣的男人。用现在的话说，既成熟稳健，又幽默细心，简直可以说是很酷了。
　　老鲍的婚姻既是不幸的，又是幸运的。自从跟老姜结婚，三年多来没红过一次脸，很让村里人羡慕不已。可美中不足的是，不管是正规医院还是江湖郎中，都不能使老鲍的肚皮鼓起来，以至于成了“老抱”了。就在老鲍夫妻几乎彻底失望的时候，居然在某一天早上，老鲍自豪地对外宣称，她怀孕了！
　　自那一天起，本就闲不住的老鲍更加闲不住了，有空就往妇女堆里钻，说自己哪天大姨妈不见的，说自己吃饭是如何反胃的。没几天，又说饭量是如何如何大增，再夸那未出生的婴儿是如何调皮，如何好动，然后自豪地掀起衣服，露出雪白的肚皮，让周围的妇女看，并抓起别人的手，放在她的肚皮上，说：你摸摸，看是男是女。村人笑着：还早呢，现在哪能摸得出来？
　　母亲那时也经常被老鲍拉着摸她的肚皮。母亲每次都说，一定是个小子。乐得老鲍没事就往我家转悠，每次总要把衣服高高掀起，从不避讳。老鲍的肚子确实鼓起来了，不时会凸起一两处，引起老鲍开心的疼痛。老鲍抚摸着：这小坏蛋，真不老实。
　　七个多月的时候，老鲍的阵痛越来越频繁了，直到有一天，老鲍疼得搂着肚子滚到了地上，老姜慌忙喊来了接生婆。那接生婆也是本村的人，属于自学成材的那种，虽然没有经过正规的培训，接生水平却也不低。我们村里的孩子十之八九都是她接生的，村人都很尊敬她，喊她“老送”——跟“送子观音”一个姓。
　　老送赶到的时候，老鲍还在地上滚着，一脸的汗水。老送帮着脱下了老鲍的裤子，然后让老姜烧开水煮工具。这阵式老送见得多了，虽然紧张却也不忙乱。她给老鲍在地上垫好了垫子，用手探了探门户，心里便有些犯疑。
　　老送对还在烧水的老姜说：“别烧了，送医院吧，早产，门户不开。”
　　等老姜找了人七手八脚把老鲍送到医院，已是一个小时以后了。这期间，老鲍时而疼得大叫，时而又平静如常。妇产科医生多年来也没见过这种情况，既有早产的迹象，又与早产有着很大的区别。那医生用手探进去，脸上便变了色。匆匆去喊了外科的许医生，许医生望闻问切一番，便告诉家人，只能开刀。到了这份上，老姜已是六神无主，只要能母子平安，一切都只能听医生安排了。
　　但许医生却又说：“不是怀孕，是肚里生虫。”声音虽然不大，听在老姜耳里却仿佛霹雳。
　　等老姜从懵懵懂懂中清醒过来，别人告诉他，医生从老鲍肚子里取出近一脸盆的蛔虫！老鲍生子的希望彻底破灭了。
　　几年以后，一个从外地讨饭来的男孩子成了老鲍的儿子。那男孩子既不说家在何处，也不说年龄多大，好像全然说不清，这让老鲍很放心。老鲍夫妻把他当成亲儿子，疼爱有加，并取名根住，大概希望把根留住吧。根住长到二十几岁才找到对象，结婚后老鲍把儿媳妇看作是亲闺女一样，不让她干一点重活。地里由老姜和根住照管，家里有老鲍料理，基本上没儿媳妇什么事。
　　儿媳妇也真争气，不久便怀了孕，并且是经过医院确定了的。这一回老鲍又仿佛回到了当年，只不过不再是掀起自己的衣服，而是逢人便谈起自己的儿媳妇。夸她如何孝顺，如何勤快，但现在她怀孕了，什么活都不让她做，不能动了胎气。
　　儿媳妇一天天发胖，肚子也一天天长大，才六个月就像是临产的一样。老鲍逢人便问：你看我家媳妇是不是双胞胎呀？要是龙凤胎就好了，儿女都有了，也不用躲计划生育了。
　　老鲍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媳妇吃，把所有的家务活都留给自己做。媳妇去挑水，老鲍抢过扁担叫：“乖呀，你哪能干这活呀？”媳妇要做饭，老鲍抢过去叫：“孩儿呀，哪用得着你呀？”媳妇去烧锅，老鲍叫着：“儿来，快去歇着，我一个人就行。”
　　儿媳妇临产的几天前，老鲍比自己生孩子还上心。提前找好了车，雇好了人，准备随时往医院送。
　　但还是有些晚。老鲍把日子算得很准，甚至把早产的日子都算进去了，却想不到儿媳妇产得更早。等送到医院，儿媳妇已经门户大开，孙子的头皮都看得见了。但却到此为止，孙子太胖，出不来，母子都危急万分。医生束手无策，只得紧急送往县医院。剖腹已经来不及了，医生用真空吸管吸住婴儿的头皮，硬生生拉了出来。婴儿已全身发紫，没有一丝气息。医生拎起婴儿的双脚，对屁股打了三十几巴掌，才听到婴儿的一声啼哭。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。
　　也许是婴儿出生时窒息造成了对大脑的伤害，那孩子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走路，连站也困难，残疾已成定局。老鲍很愧疚，因为医生说，难产的原因是因为媳妇吃得太好，活动太少。而这一切都是老鲍心疼媳妇造成的呀！
　　好在政策允许媳妇再生一胎。两年之后，老鲍的孙女安全降生。老鲍失去了抱孙子的希望，说话的声音不再明亮，动作也迟缓起来。逢人便叹息，说自己不该太疼媳妇，不该不让她活动，不该给她吃那么好，不该……
　　老鲍真的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