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微光,窗外无名花树在潮湿海风中轻轻招摇,茂密枝叶,仿佛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,这短暂的繁茂。很快便有经不起吹打的叶子,随风飘落至尘土,兀自静默打转,发出细碎回声。
他起身看见身边熟睡的女子,呼吸均匀,体态臃肿。三十上下,皱纹已经遮挡不住岁月侵蚀,渐渐爬满眼角眉梢,嘴角僵硬蠕动,发丝粘稠交织,被汗水粘在额头上,她不自觉,睁开眼,看见他赤裸的半身,浸泡在微凉光线中,折射出些许阴影。
她睡眼惺忪,问:“可是要走?”
他点点头,下床,慢慢扣好蓝色格子衬衣,套上白色陈旧牛仔裤,动作迅速地系好领带,又去洗手间用女人事先放着的洗面奶,清洗肌肤。
回来后走到客厅,女子已经起身。坐在窗台边的海绵椅子上,抽烟,姿态寂寞。
他轻轻说,我走了。看见女人背对着他点了点头。便打开门,抽身走了出去。
天气晴好,云层浅淡。沿路看见无数卖早饭的摊位。他跑过去买豆浆,油条。小心装在袋子里。
走到她家,在楼底下就看见,她晾晒出来的白色床单。洗的洁白透彻,整齐在竹竿上对折,铺摊开来,似乎可以嗅闻到空气中,自上而下,散发出的清香洗衣粉气味。他记得这味道。小时侯,母亲为维持家中大小开销,有一段时日兼职几份保姆,洗衣服,烧饭,一身油腻回家,满脸没有血色。他跟弟弟老远就能闻见飘散而来的浓烈气味,洗衣粉的气味,早已渗透进他皮肤每一道纹理,挥之不去,后来,这味道又变成他的体味,他便常常听见她在晾晒床单时,开玩笑说,洗床单不用放洗衣粉,你闻,一股这味道。
他便笑,坐在一旁看她忙碌的身影。她起的早,一早便做好许多家务。拖地板,擦拭窗户,洗床单,整理他翻乱的书柜。手脚勤奋。他为她买完早饭,看她一口一口,小心翼翼嚼吃的模样,心中升腾无数怜爱。只静坐,不说话,眼角已四溢出无限柔情,纠缠沉浮在两人对望的空气中。
他看她吃早饭。从兜里翻找出两张电影票,说,下午出去看电影如何?
她内心喜悦。抱住他,迅速在他脸上印出一个粉红唇印。
走廊里晾晒的白色床单,在日光中滴落沉重水珠。他不经意有些发愣,数着水珠,一滴,两滴,三滴……数到第20滴的时候,她突然抬起头,问,在看什么?城?
他笑,说,只是精神有些混乱,空看窗外罢了。
她有些担心:“可是昨日深夜加班?”
他寐着良心点头,口是心非,说,是。说完,有些愧疚,转头不敢看她。
与她相恋三年,大三开始,直至现在。他是外地学生,家乡在青岛。而她大连本地人,一贯的高挑身材,笑容温煦。爽朗性格,大大咧咧中又难能可贵地细心,仿佛又是江南女子,温柔可加,细腻婉转。
他在外租房子,大学毕业后,留在大连。一是喜欢这个海濒城市,二是当真离不开她。虽然同住一个城市,两人却极为自持,只隔三岔五过去小住,次日,又离开。诺大的房间,只有她一人。父母早年离异,各奔东西,她是自母体蜕化出来的蝴蝶,未经吐丝织茧,因此,异常脆弱孤独。他常来陪她,对待孩童般照料。每日上班前,带上早饭来看她。俨然老夫妻一般,相处和睦。也许早已没有过多情欲缱绻,多了一份默契,一份信任。
一起看《金刚》。她看到结尾,突然抑制不住哭了起来。他觉得索然,料到她会动情,把手臂默默伸过去让她依靠。右手口袋,手机发出轻微震动,他顺手打开。看见她发来的短信。
她说,今晚,你还要过来。
仰面朝上,已经没有退路。他关掉手机屏幕。黑暗中闭上双眼。
一年的情人。她是他公司上司,有权有势的三十岁单身女子。戴细碎闪光耳环,钻石光泽,无所遁行,大颗祖母绿宝石项链,周遭镶嵌数颗细小翡翠点缀,绿意盎然。仿佛刚苏醒的原始森林。
毕业工作,顺水推舟。到新公司之后,开始极力拉拢人脉。为公司跑业务,提供方案,相信脚踏实地便能赢得赞赏。却不料被朋友出卖,花费大量心血的方案被人拿走,对方在会议中,慷慨激昂,眼神扫射他苍白面孔,挑衅姿态。他忍住巨大羞辱,知道此刻如是动手,只会对自己带来不利。结果,不久,那人便生职,做了他的上司,此后,他便更为无处伸展拳脚,被他无形制压。后来遇见她,在公司楼道里。她妩媚眨眼,声音划破空气间隙。城,可愿与我一起?我定能助你节节高升,前途不可限量。
这样认识的。背着着玫瑰,与她交往。常以加班为借口,去那女子家留宿,一夜风流。次日,又佯装无事,买了早饭,去见她。看她晾晒床单或正用力在卫生间内搓洗,十指有力,一下一下,仿佛努力清洗掉床单上残留的灰尘,如此用力。
这慢慢变成她的习惯,他亦逐渐习惯成自然。
路过电影院附近的珠宝店。从外观望,可以看见橱窗展示的大颗钻石戒指。她梦寐以求,看着,脚步不移。他看她口水险些滴落模样,笑的人仰马翻,而后,心中暗自动容。他说:“玫瑰,结婚当日,我必给你买到。”
像是玩笑般,她不以为然,转头,看见他目光肃穆地盯着那串不菲数字,捏拳,仿佛下定决心。她心中无限欢喜,握住他微凉食指,放置手心,反复揉搓,欢跃满足。 她的手机忽然响,爱我还是他,有人不厌其烦地浅浅吟唱。她顿足,接下电话。皱眉看了一下他,转身跑去珠宝店另一侧。
他索性坐在珠宝店台阶等。人群擦身,马路上有一辆林肯,停在珠宝店门口,引得众人驻足,面子十足,惊艳华丽。车门打开,走下年貌20的年轻女子,身边步步跟随一个,早已步入花甲的老人,昂贵西装,一身名牌,神态却年轻。两人互相搀扶,不顾世俗目光,步态幽雅踏上级级台阶,走进珠宝店。
他突然觉得厌恶,胸腔一阵恶心。几欲呕吐。
她走出来,拍他的肩膀,示意离开。他有些疑惑,问:“刚才电话是谁打来?”
她皱眉:“父亲说今晚要来看我。”
他拉她的手:“好好和父亲相处,别再若他生气。今晚,恰巧我又值班,照顾好自己。”
她乖巧地点头。
当晚,她回家。他送到她家门口,又折路返回至那女子家。
女人在抽烟,看见他打开房门进来。放下腿上趴着撒娇的波丝猫,碾灭烟。一步飞跨过去,紧紧楼住他。
他一惊,随即激烈附和,两人拥抱接吻,女子口腔中浓烈的烟味,逐渐灌入他一贯清新洁净的口腔中,纠结缠绕。
女子转身,换他在屋内。她用脚带上门,领他步步走入迷沼。
猫在脚下窜逃,发出呜咽的叫声。
午夜醒来,好似一场梦。起身走到窗前,漆黑无人的街道顺着视线延展,视野停顿在玫瑰居所,其实遥远,看的不清。后来下起雨,豆般大小,落地有声。他坐在窗前,她常坐的海绵椅子上发呆,看见柜子上的半包七星,顺势,就点了一根。落寞的意味。
女子在床上发出错乱的呼吸,轻微鼾声。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惊醒。
他想起玫瑰,不知此时,睡的可安好?
第二日,他照常离开。女子还未醒来,这昏沉的睡眠,如此汹涌。他留下字条。穿上衣服和裤子。神情淡然。
一切无疑是固步自封。他知道他裁决的日子即将到来。
走到她家,买了早饭。她依旧神情激越的跑来开门。床单洗净,晾在窗外,徒留清香。
他看她吃早饭。疲倦地闭起双眼。仿佛做梦,看见那辆豪华林肯,在路人纷纷惊叹的目光中停下,从上面走下来的是他和玫瑰。他拉着玫瑰的手,在众人艳羡目光中,抬头挺胸走进珠宝店。在那枚硕大戒指前,顿挫地高声喧嚷:“给我拿这枚。”
不禁嘴角上扬。不过一场飘渺绮梦。却觉得无限过瘾。
他忽然淡淡地说:“玫瑰,我们结婚吧。”
她埋头吃早饭,听得他如此说,抬起双眼,凝望他。
“我们结婚后,我会好好爱你。”
她笑了:“何时带我参见父母?”
这回换他笑了。揽住她的腰。两人再不言语。
只听她说:“我这些年有存款,结婚够用。”
他有些惊讶,但很快平息:“我的事业也一天天走向辉煌,到时候,我自己创办公司,不要再受人牵制,你做董事长夫人如何?”
他正式向她求婚。
那天下午,他去银行,查看户头,结算零余。发现帐户多了7位数。他大惑不解。收到女人的短信。她说,城,我与你的关系早该结束,纸包不住火,我不想再耽搁你。钱你拿去,你应得的财产,和你女友结婚,勿再找我。
他惊诧之余,有些动容。
当晚,他又去女子家。女人依旧独自萧索地抽烟,郁郁寡欢。看见他来,起身犹为惊讶。
他放下钥匙,拼命吻住她的唇。她褐色的瞳孔,闪烁无限柔情。女人欢快尖叫,呼吸汹涌澎湃。两人缠绵走至床边,他迅速脱下衣服,一手搂住女人腰肢,动作娴熟。寂静中听得两人起伏呼吸,渐渐沉沦。又是一夜缱绻。如同交易。
黑暗中看见窗外摇曳的大树,风声呼啸,耳边似有回声。女人家中纹花雕刻的玻璃窗,红木的书柜,在客厅不知人间疾苦的猫咪,倏一下跳过门框,如一道洁白闪电。瞬间消失。
他内心怅惘,想着要离开此地,心中竟有些不舍。
天光大亮的时候,他穿好衣服,决定当晚就买去戒指。正式向玫瑰求婚。
女人背对他睡着。他走到她面前,看她苍老的容颜。在额头处,深深一吻,未惊醒她。
离开女人的家,步伐铿锵雀跃,内心释然,有一巨石轰然落下的感觉。想着日后的生活,创办公司,与玫瑰日夜相守用不离弃,生下一子一女,儿女绕膝,幸福美满。
不知多甜蜜。
回到自己租下的寓所,他开始着手准备。
买花,买衣服。买戒指。
终于可以昂首走路,不必低声下气,唯唯诺诺。不再自卑。他看着店员的眼睛,放大声音说:“我要这枚戒指。”
看着店员近乎讨好姿态,心中大感快意,自己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陪玫瑰在店外干站着的穷小子。如今,他是百万富翁。以后,会是千万甚至亿万富翁。
膨胀的虚荣心,使他步态孤傲,不可一世。
入夜,他敲响玫瑰房门。戒指鲜花,被放在身旁脚下楼梯处,等玫瑰看门一刻,不经意给她。他哈着白气,站在原地搓手。夜晚,湿气肆虐,他感到有些寒意。
脑中翻腾出无数画面,玫瑰收到戒指意外表情,含泪拥抱,喜极而泣。
种种猜想,在门敞开刹那,凝结成灰。
开门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,体态臃肿,赤裸上身,下身用棉布浴巾围绕。正诧异地打量他。他脑中顿时嗡一声,失去所有声音。
中年男子还未来得及张口,他便一下子直冲进去。玫瑰房间的门敞开,走到门口,就看见昏黄灯光下,全身裸露的女子,玫瑰睡眼惺忪,下床穿拖鞋。他站在门口,四肢僵硬。
中年男子上来推打。玫瑰走到门口。揉揉眼睛。忽然看清眼前站的是谁,惊异地张开了口。
泪水夺眶。
玫瑰拉开中年男子,示意让他离开。他坐在沙发上,用手捂住脸,并没有泪水。
玫瑰点着一根烟。自若地坐在他对面。缓慢吐出一个烟圈。
他绝望近乎嘲讽地说:“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一大早起来便洗床单,你的勤快,并非本性。”
她说:“城,你已发现一切,我不想多解释。婚礼你可以取消。”她竟如此决绝。
“没想到你如此自私。”
“你又何尝不是呢,城?有一日,我亲眼见着你从那女人的寓所走出。”
他呆了。
“我们都是自私之人,打着为彼此的名义,实则为金钱效劳。”她说:“我每天清洗床单,以为能把晚上的污渍清洗干净,现在,时日长久,我才发现,原来我的心一直沉痛着肮脏着,并没有随着床单上的灰尘而去,而是越来越沉重,越来越厚重。”
“我们内心的贪婪肮脏,并非用水可以洗掉。”
他张口,欲辩解。却发身上无力,脸色迅速苍白。如沉暗浸水的宣纸。
挥手一个耳光,劈头盖脸落在她右边脸颊。他心中认识的玫瑰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。他心灰意冷的走出她家。她并没有挽留。
他最终没有原谅她。或许因为自私。他可以容忍自己为爱出卖肉体,却不能容忍她做出任何一点对不起自己之事。
他辞职,独自创办公司。几经沉浮,如今已有了眉目。却一直未结婚,身边女子,年轻貌美,姿态各异,隔三岔五便更换,如此放纵。他早已忘记一个叫玫瑰的女子。金钱面前,他更加肆无忌惮,抛弃曾经本性,风流难改。
而她离开大连,一个月后,在异乡,一个江南小城,与一位摄影师结婚。他们认识不到半月,但心意相通,如此默契。最重要是体谅对方,虽有并不纯洁的心,但懂得自持,日子亦平淡并趋向传统意念中的天荒地老。
我们的心是床单,以为可以清洗掉沾染上的所有污渍,于是用力揉搓,有一日,忽然惊觉,洗净的只是表面。深层及内心的污垢,只会随着年华,随着金钱渐长,而愈发放肆堕落,并一再肮脏沉堕下去,直至万劫不复,日月无光。